他已从事锂电池研究48年,开创了我国固体离子学研究新的学科领域,半个世纪来荣誉等身: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特等奖、国际电池材料协会终身成就奖……他也被认为是中国锂电产业奠基人,是我国锂电池方向的开拓者和引领者。他就是固体离子学和新能源材料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广东院士联合会会员陈立泉。
本期邀请陈立泉院士,围绕“电动中国”概念、全固态电池的研究、新能源行业发展等问题进行交流与探讨。
主持人:“电动中国”涵盖了新能源科技发展的诸多行业和赛道,首先请陈老师针对“电动中国”以及所包括的相关行业,作一个简要的分享。
陈立泉院士:“电动中国”有两个内容,一是交通电气化,即电动汽车、电动船舶和电动航空;二是要设备智能化,包括智慧城市、智慧乡村和智慧矿山。那么能源从哪来?这就需要建设能源互联网,发展绿色能源。如果这些能源发展起来,一定要有电池来进行储能。这样就可以构建能源互联网,用绿色能源来取代现有的煤炭、石油等有污染的能源,这就是整个“电动中国”的内容。
现在我们国家煤是丰富的,但缺乏石油、天然气,如果不发展可再生能源,能源低碳化就不可能实现。中国的石油进口量去年达到3亿多吨,自产大概2亿吨,一共就是5亿多吨油,这些油就主要用在了汽车上。如果交通将来是以电气为主,那么即使没有进口几亿吨油,也不影响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
主持人:今年“低空经济”是一个非常火热的概念,科技圈、创投圈等都对此高度关注。关于“低空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以及对我们的国民经济会有哪些积极的影响,请陈老师给大家做进一步的分析。
陈立泉院士:“低空经济”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怎样使得我们国家的人民生活在低空去发展”。举例来说,如果说有病人急着去医院,现有的急救车到了交叉路口无法畅通就只有停下来,但如果在“低空经济”下有无人机,有垂直起降的飞行汽车,就可以飞过路口后再降下来继续前行。第二个例子,假如在一个30多层的高楼里发生火灾,如果有无人机,就可以连接水管起飞去快速安全地灭火。
此外,通过发展“低空经济”还可以解决乡村城市的二元化问题。目前农村交通不便,如果未来通过无人机运输物品到家,就可使得农村生活十分便捷,大大缩小与城市的区别。实现“电动中国”后,城市、农村的生活都会很好。低空经济的发展也可以依旧用油,但用油驱动的低空飞机,一个是噪声很大,另一个是污染更厉害。所以最终还是要用电来驱动,也就是说“电动中国”也是低空经济里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主持人:在面对低空经济的诸多需求时,需要更加新型的新能源电池′′,这里面有哪些好的机会?
陈立泉院士:目前大众都对锂离子电池很感兴趣,希望电动汽车充一次电能跑1000公里,城市是需要的,但是农村只要求几百公里就够了。这个锂离子电池,卫蓝新能源现在已经有了,我们发展的原位固态化锂离子电池,能量密度可以达到360瓦时/公斤,充一次电跑1000公里以上,车上的电量还会剩百分之几。如果将来所有锂离子电池都能达到360瓦时/公斤,甚至能量密度更高一些,那么电动汽车、电动飞机的续航问题就都可以解决。
但如果完全只使用锂离子电池,全世界的锂资源都拿来用也不够,不可能长距离、短距离续航的汽车甚至储能都用锂电池,所以又提出要发展钠离子电池。钠离子电池跟锂离子电池相比,缺点是能量密度比锂离子电池要低,但是钠离子电池在农村完全够用,充一次电跑几百公里没问题。而且钠电池在低温等其他复杂环境下表现更加持续稳定,近年来钠离子电池的核心性能指标在快速提升之中,中科海钠就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
从我们目前国内的情况来看,要实现“电动中国”,一定要发展可再生能源,构建能源互联网。我们做电池的研究人员,都很重视把电池性能进一步提高、成本进一步降低,让大家都能用起来,使“电动中国”能够早日实现。
主持人:全固态电池目前研究进度如何?在产业化方向将会有哪些值得重点关注?
陈立泉院士:我到这个领域里来就是为了固态电池。1976年国家派我到德国马普固体所学习晶体生长方面,但当时全所都在研究一种新的叫氮化锂的晶体材料,可以用于做电池、驱动汽车。我马上就写信回国讲这方面工作的重要性,并且申请改行。由此国内就成立了“固体离子学”这一跟固态电池有关的研究领域。我回国以后也马上得到科学院、科技部的大力的支持,比如第六个“5年计划”开始就大力支持固体离子学,后来基金委也给予研究工作大力支持。1988年,第一块固态锂电池在物理所诞生。2000年,国家出台新能源汽车计划,开始发展用电池驱动汽车。
为什么在车上要用固态电池?因为液态电池有两个问题,一是能量密度从300瓦时/公斤再提高有难度,二是安全性问题,如果电池一旦内部短路升温,作为电解液的有机溶剂就可能产生化学反应。由此我们就提出发展固态电池。2015年,在北京物理所正式开了“第一次固态电池会”,当时我提出来希望5年以后能把固态电池产业化,但2017年卫蓝新能源就成立了,赶超迅速,现在也一直还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我相信我们领先地位会继续保持。目前国家对固态电池很支持,投资也相当大,我相信我们能够做得更好。
主持人:是的,全固态电池是接下来发展新能源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但这里面有不同的技术路线,哪些领域有可能进一步突破?全方位实现全固态电池的产业化。
陈立泉院士:现在国家是把它分成了几个方面,比方说氧化物、聚合物、硫化物,但实际上还可以再细分。比如硫化物可以加上聚合物,氧化物也可以加上聚合物,因为聚合物是有机的,硫化物、氧化物是无机的。但美国、韩国、日本都偏重于硫化物,因为他们研究硫化物的时间比较早,而且它电导率最高。但我个人更偏重于氧化物,因为氧化物比较稳定,同时便宜,所需要的原材料国内都有,不会因为缺原材料来影响发展。
另外,为了能把锂离子电池能够固态化,我们提出了“原位固态化”的概念,即现在锂离子电池的所有工艺、设备都不变,把液体电解质原位地变成固态,现在卫蓝新能源做的360瓦时/公斤的电池就是原位固态化的电池。总之,我们肯定要做出一种新的国际上没有的颠覆性材料,这个材料有没有?我的脑子里肯定是有的。我是希望3年到5年内能够把固态电池产业化,也有信心做出来。韩国、日本是(目标)2027年,我们肯定在2027年之前做出来,比如2025年或2026年出来。
主持人:我们国家能在新能源赛道成功“弯道超车”,有一家很重要的行业龙头公司——宁德时代。您觉得从宁德时代的成功经验来讲,有哪几点是最具有启发意义?
陈立泉院士: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国家的支持。比方说从经费上的支持、科学院出台“既要搞基础研究也要搞产业化”的政策,如果说国家不支持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第二点,学校、研究所和企业,要建立一个很好的关系。如果研究院所出成果后都自己开公司是不行的,一定是研究院所、大学和企业合作起来。好文章不等于好技术,好技术不等于好产品,好产品不等于好市场,不同的人干要干不同的事儿。
主持人:我知道您是上一个世纪40年代出生于四川南充,早年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求学,之后又较早地公派到德国学习科技的前沿。您是怎么从青年时代成长到最后成为科技界的泰斗,为行业为国家作出巨大贡献,其中的心路历程可否分享一下?
陈立泉院士:我开始上学是念私塾的,新中国成立后从私塾上小学,上两年后去考初中。考初中要走100里地去,900多人最后只收了60个录取。初中班时我每一个月要回家一趟拿饭钱,而且每个月要自己去背米,当时也没有电,用的煤油灯,我第一次用电灯是上高中之后。考大学填志愿时,我首先就想到清华大学,后来才知道成立了一个中科大,最后就听老师建议考了中科大。我第一次坐汽车,就是从南充坐汽车到重庆,去上大学。我对电动汽车如此感兴趣、好奇用电池驱动汽车,就有这个经历的原因。
我第一次到物理所是去实习。当时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姓陈,这个人是基本上物理的这几个方面都接触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做有机半导体,当时没有半导体所,但他在物理所做有机半导体,后来他就去做激光器需要晶体,而我是学晶体生长的,后来就又跟他有关系。另外一个老师是搞理论的,我之所以能改行就跟他有很大关系。那一年科学院派代表团到德国访问,第一站就到了我所在的马普固体所,他正好是其中的一个团员,当时我就问他我能不能转行,他大力支持我转。
一个人的发展不可能完全是自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跟当时的条件、环境有很重要的关系。比如当时为什么选我到德国去?因为之前我参加青年代表团到日本访问,错过了去干校学习,然后就被选上去读外语。在我学外语期间,马普固体所派代表团到科学院来访问,约定双方各派4个年轻人到对方单位做学术交流,因为我在外语学院学了英语,就被选上了。我是有机遇并且抓住了,但这也不完全是我抓的,是人家帮我抓的。总之,第一重要是机遇,第二是勤奋。从这些故事可以看出,我们能够做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国家给的这些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