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开 他从未走远
阵阵冷雨、朔朔寒风中,山茶花开了,开得那么高洁从容、那么鲜艳火红。令人深切悲痛、万分遗憾的是,最爱山茶花的黄旭华老院士却爽约了这一季花期,于2025年2月6日20时30分因病离世。黄老走了,风在呜咽、天公垂泪,痛失国士、无限悲伤。
时隔44年,黄旭华再登401艇
黄院士历经百年人生,始终对生活中的一切美好充满热爱,尤其爱花,最爱山茶花。他的山茶花情结由来已久……
将近鲐背之年,这位曾经赫赫而无名的核潜艇总设计师才结束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深潜”,逐渐浮出“水面”,他那惊涛骇浪般的功勋一经曝光,即以“感动中国人物”“开讲啦”嘉宾、“十大海洋人物”“世界最具影响力华人”“全国敬业奉献道德模范”“最美奋斗者”以及“共和国勋章”“国家最高科技技术奖”获得者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在全社会激起一阵又一阵崇尚英雄的浪潮。但在耀眼的光环之下,在崇高的荣誉背后,在我的眼里,黄老依旧是那个忙忙碌碌、严谨认真,除了出差就是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的老院士。
感动中国人物现场
2019年授勋仪式上发言
黄院士的办公地点在七一九研究所中山路院区。九十岁之后,他每周一至周五上午工作,下午休息。大院里的职工家属都有印象,黄老拎一个深蓝色、印有“中国工程院”字样的旧文件包,每天从北区的家属楼走到办公楼去,下班再原路返回。前几年他还不需要拐杖,后来拄一根磨得锃光瓦亮的老式拐杖——据说是黄老的母亲用过的旧物,在静谧的院区里踽踽独行。所里职工和家属碰到,上前招呼一声“黄院士”,无论对方是大人还是小孩,他总是停下脚步站定,冲人淡淡一笑,笑容温暖而亲切。再往后,院士体力渐弱,走路越来越吃力,工作时间不得不压缩为每周两个半天。年近百岁的黄院士以他贯穿一生的专注和坚韧,坚持工作到住院前一个月。
为了全力支持黄院士的工作,所里为这位国宝级的老院士提供了周全的后勤保障,周二、周四由我和司机负责接送、陪同,陪他到那间堆满了整面墙的资料、沉淀了几十年的回忆、对他充满了无限吸引力的办公室去。
黄旭华院士
有一天上班路上,黄院士偶然瞥见办公楼墙根下的绿植万绿丛中一点红,“山茶花!”黄院士边说边拄杖移步过去,近距离端详起来,眼里充满了温柔。果然,好一朵精神十足的山茶花,花色明艳、花型饱满、花瓣层层叠叠,煞是惊艳!原来,办公楼北面这一排参差不齐、低调到被人熟视无睹的绿植,竟是一排山茶树苗。春夏秋冬、日出日落,山茶树苗默默地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装点着平淡无奇的办公楼;上班下班、你来我往,人们千万次从旁经过,却很少有人为她驻留。
此后,在花开的季节,在上班下班的间隙,我常常陪黄院士在那里稍作停留,驻足赏花。有时候,黄院士并无言语,只用深邃的目光轻轻拂过每一朵挺立枝头的山茶花;有时候,黄院士会兴致勃勃地数一数,东边这一排开了十几朵,西边那一溜还有二十几朵含苞待放。某天早晨,院士双手撑在那根没有任何装饰的原木拐杖上,将他与山茶花的情结娓娓道来:山茶花很独特,开花时节与众不同,选在百花凋零的严冬和春寒料峭的早春;而且,她的花期特别长,长达3~4个月。当年我们在上海交大的学生社团名为“山茶社”,就是取其凌霜傲雪、品质高洁的寓意;据说,山茶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作“胜利花”。
“山茶社”成员黄旭华
交大时期的黄旭华
山茶花开,钩沉起黄旭华院士70多年前的记忆,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青春激荡的交大岁月。
高中生黄旭华
1945~1949年,在国立交通大学求学期间,他通过进步学生社团“山茶社”接触和学习了《大众哲学》《共产党宣言》《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革命书籍。这些书籍宛如一股新风吹进他彷徨苦闷的胸膛,在这位年轻大学生的思想上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觉醒后的黄旭华满腔热情地参与了“山茶社”组织发起的三项影响深远、载入我国学生运动史册的重要活动:“护校运动”“五四营火晚会”“上海解放运动”;在白色恐怖之中,他机智地与敌、宪、特周旋斗争;在地下党组织的引导和培养下,他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迅速成长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在那风云激荡的峥嵘岁月,向往自由、民主和光明的黄旭华在交大“山茶社”的舞台上用热血青春奏响了一曲最华丽的乐章。
黄旭华指挥719所职工大合唱
70多年斗转星移,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惊天动地,“山茶社”的战斗精神始终激励、鼓舞着黄旭华为中国核潜艇事业默默奋斗,他以自己的入党誓词为人生守则,以党和国家的需要为终身事业,青丝化作白发,依旧不改本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是对共产党人的崇高赞美,也是对黄院士精神风貌最生动、最贴切的描绘。年近百岁、早已退居二线的黄旭华院士就像他喜爱的山茶花一样,花期超长,虽佝偻着腰背、蹒跚着脚步,仍一滴一滴地流淌着70年不变的永远年轻的热血。他曾感慨,如果不是整理这些资料,我都不相信我们那一代人曾经做过那么庞大浩繁而又细致入微的事情;我们曾经有那么大的胆量和力量,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我要把办公室里这些文稿、资料一点一点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放在文件柜里,希望能对年轻人有点用处,希望他们在用的时候方便查找;如果用不上再烧掉也没关系,我尽我自己的力量、尽我的责任做好这件事,我无怨无悔。
聂帅会见黄旭华
黄院士整理的资料主要有笔记、信件、手稿、文件、剪报、证章等,其时间跨度很大,历史价值很高。其中有一份现已解密的文件,是关于中国重启核潜艇工程的请示。这份请示的背景是,1964年10月,我国原子弹首爆获得极大成功,中央高层审时度势,释放出恢复核潜艇工程的态势。当时六机部和七院获悉消息后,紧急组织黄旭华等人在1965年春节期间草拟了这份请示材料,请示由黄旭华执笔,钱凌白、尤子平等同志参与起草,经七院于笑虹院长亲自审定后以六机部的名义向中央领导提交。这份请示不仅仅是核潜艇工程二次上马、重新起航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一份重要的核潜艇研制可行性论证材料,更是黄旭华等第一代核潜艇人的拳拳初心,是研究中国核潜艇研制历史和核潜艇精神的珍贵史料。
中船总首届劳模会,张爱萍将军为黄旭华颁奖
全国敬业奉献模范证书
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证书
1986年,黄旭华院士荣获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简称中船总)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彼时他还属于“神秘人物”,虽干惊天动地事,却是隐姓埋名人,不能在任何报刊上披露姓名更不能露脸,作家祖蔚在《赫赫而无名的人生》里提及这件事时如是描述:“他还是船舶总公司的劳模,报纸发表时,其他劳模都有照片,唯独他没有。”是的,几十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默默无闻,在自己的岗位上潜心钻研、埋头苦干,他甘之如饴,登喜报、发照片这种事情,与他全无干系。中船总希望他在内部表彰大会上作一次交流发言。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他一笔一划写就了满满7页纸的发言稿,表示自己的心思在中国核潜艇事业。将近40年后的今天,再读黄院士这篇已经发黄发脆的亲笔手稿,我最大的感受是,与其说这是一篇劳动模范的获奖感言,不如说是一部核潜艇工程团队白手起家、集智攻关、团结协作,铸就零的突破的奋斗简史。
黄旭华手稿
黄旭华院士还给我们留下了两份特别的资料——他亲自谱曲填词的《核潜艇人之歌》和《核潜艇战歌》,其中一首是深情、舒缓的独唱曲;另一首则热情奔放、雄浑激昂,适合大合唱。热爱音乐、热爱歌唱、更爱中国核潜艇事业的黄旭华院士用“骑鲸蹈海日游八万里,五洋捉鳖;驭龙腾飞直上九重天,九霄揽月”这般大气磅礴的填词完美地表达了他丰富的内心和彭湃的激情。难得的是,黄旭华院士为这两首歌填词谱曲时已是86岁的高龄;更为难得的是,这两首歌谱由黄旭华院士与著名作曲家吕远先生共同谱写。当时,吕远先生正为创作七一九所所歌来所里采风,黄老不失时机地拿出自己的曲谱请吕远先生指点。两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们时而埋头切磋、时而击节高歌,兴之所至,相视开怀一笑。历史为我们定格了一张永恒的照片,留下一段难得的佳话。
黄旭华与吕远谈创作
黄旭华、吕远与作者
黄旭华院士留给我们的是宝贵的历史资料,是巨大的精神财富;是中国核潜艇事业不可或缺的动力和旗帜;是山茶花一般高洁的美德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山茶花精神;是一个爱生活、爱唱歌、爱花、爱一切美好事物的智者、老者形象。
黄旭华生活照
又是一个寒冬,又见山茶花开,依然那么高洁从容、那么鲜艳火红。在与黄院士最后作别的这一刻,我满怀崇敬地为黄老奉上一枝他最爱的山茶花,一花一叶无不寄托着我们无尽的思念,在我的心里,黄老从未走远。
作 者:刘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