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国工程院院士潘云鹤
黄雪霜
当今时代,人工智能正引领科技与产业进行着一场深刻的变革。
得益于算力的显著提升、海量数据的积累,以及人类对用人工智能技术改善生活体验的不懈追求,人工智能领域的创新成果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近期崛起的大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和智能生成(Al-generated content,AIGC)技术,正沿着大数据智能和跨媒体智能的方向推进,引爆新一轮人工智能发展浪潮,并呈现出更加明显的大数据与知识驱动、跨媒体认知、自主智能、人机融合、群智协同等人工智能2.0技术特征。
当艺术的细腻笔触与机器的精准算法相遇;当设计的灵感与数据的逻辑相融;当视觉理解与知识图谱相结合,双轮驱动人工智能新的大潮,奏响一曲震撼人心的跨界融合交响曲。有一位长者,微笑从容地站在浪潮之尖踏浪前行。
他是最早一批感受跨界融合魅力的受益者之一。早年一步步从传统的绘画艺术跨越到建筑设计领域,又从建筑设计跨越到新兴的自动化行业,直至在数据浪潮初起之时就踏入人工智能研究之门……将自己的兴趣与经世致用的理念相融合,他不仅走出了一条富有远见卓识的跨越创新之路,更为我国人工智能发展立于世界前列埋下了坚实伏笔。
他是我国《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的重要推动者、“人工智能2.0”战略发展方向的提出者——中国工程院院士潘云鹤。
6月下旬,记者在两院院士大会期间见到了潘院士,招牌式的微笑依然如初,亲切自然无距离。近到当今人工智能发展面临的机遇和挑战,远到童年时期的困苦与幸福……他始终微笑着娓娓道来,似乎什么事情在他那儿都能用微笑来化解。
十年磨一剑:锚定人工智能2.0方向
这是中国人工智能发展史上值得纪念的时刻:
2015年下半年,潘云鹤带领课题组深入分析、综合了人工智能发展的趋势与特征后,作为发起人和负责人正式向工程院党组提出“中国人工智能2.0发展战略研究”重大咨询项目的申请,虽然提出时间按正常流程来说已经很晚,但院领导非常重视,时任院长周济特批将这一项目作为补列课题插入计划。
2016年春,潘云鹤在项目启动会上提出人工智能2.0发展的5个新方向,报告内容深邃而富有远见,引起了与会领导和专家学者的强烈共鸣。他们一致认为,这一构想对我国的人工智能发展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具有紧迫性,不应等到项目结题,而要尽快上报中央,以期获得更高层次的重视和推动。
在中国工程院、科技部和各方领导的强力支持和引荐之下,这份建议报告最终呈交到习近平总书记手中。总书记对这份报告给予了高度评价,并指示进一步补充材料。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份报告在中央各部委中征求意见。最终,中央在综合了各方意见后,总书记做了重要批示,决定中国部署发展新一代人工智能。
2016年9月,由潘云鹤领衔的专家组着手研究起草国家《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及其重大专项,“大数据智能”“跨媒体智能”“人机混合增强智能”等一系列首创的科学概念和技术项目纷纷涌现。2017年,“人工智能”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也成功发布。因此,这一年被称为中国新一代人工智能的“落地年”和“人工智能产业发展的分水岭”。
在中国之先后,美国也两次提出了自己的人工智能发展计划。事实证明,中国凭借这次选择走在了潮流之先,以人工智能的新技术和新应用为主要特征,中国的数字化、智能化大潮汹涌澎湃,取得巨大成就。
“人工智能2.0刻画了人工智能崭新的技术形态和创新应用方向,是中国在这一领域提出的独立见解,树立了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我国自主提出这一战略判断,正是在党中央领导下,中国科技自立自强的典范。今天,每当看到中国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我都深切感受到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瞻远瞩,尤其所指出的AI技术具有‘头雁效应’、研究要‘勇探无人区’,正指引着中国科技大军攻关拔寨、勇攀高峰。”时至今日,每当回忆起这些难忘的时刻,潘云鹤言语里都饱含着深深的感动。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事实上,人工智能2.0的酝酿和诞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是十年磨一剑的结果。
21世纪初,在一次人工智能学会年会上,潘云鹤就提出:“尽管计算机在某些领域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能力,但在很多领域仍不如人。因此,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应当是人与机器的强强有机结合,形成一种超越人和机器的全新智能系统。”这一思想后来在人工智能2.0的理念中得到了体现,即通过人机融合增强智能系统,实现人类智能与机器智能的互补与提升。目前,人工智能的研究和应用正沿着这一方向不断深入,显现了相关预判的前瞻性和正确性。
有这样的前瞻预判,其实与潘云鹤多年在领域的积累有很大的关系。早在21世纪初,浙江大学就率先推进数字图书馆的建设。2002年,在中国教育部与美国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下,中方由浙江大学牵头,美方由卡内基梅隆大学牵头,联合中国十余所大学与美国的多所知名高校合作完成百万册中英文图书数字化项目,建成世界上首个大学学术数字图书馆。“在这百万册图书数字化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数字化的书籍本身,更是大批可分割、可重组的知识点。这样的转变,不仅极大地丰富了知识的可访问性和应用性,也为知识的学习和创新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深受启发的潘云鹤就此提出了数据海和智慧图书馆的概念,并大力推动图书馆走向智能化。
2010年,“智慧城市”传入中国。潘云鹤带领团队在研究和实践的过程中发现,相对于很多西方国家所打造的智慧城市,中国正处于一个不同的环境,即城镇化、工业化与数字化、绿色化等多个高潮的交叉。因此,智慧城市在中国的发展展现出了独特性,例如中国城市政府管理范围覆盖环境、经济等多个领域,与西方国家这些数据散落在各公司手中不同,中国更有条件利用大数据的聚集与应用,推动城市化、工业化、绿色化、智能化的交叉融合贯通。
为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智能城市打造之路,中国工程院于2012年启动了潘云鹤申请和负责的“中国智能城市建设与推进战略研究”重大咨询项目。在研究中,潘云鹤和团队有了更多的数据和发现:传感器网的普及让大量产生于客观世界的信息数据形成一个独立的信息空间,世界从过去由物理界、人类社会构成的二元空间,转变为由物理界、人类社会、信息空间构成的三元空间。而对信息空间进行探索的核心技术,指向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且变化了的问题需求、信息环境、目标任务又令传统人工智能发生巨大变化。“比如我们当时已经注意到传统数据库技术难以处理城市大数据,必须用大数据智能使之知识化后使用。”“人工智能不仅在智慧城市建设中需求增长,制造业同样如此。2013年德国提出的工业4.0概念,旨在通过互联网连接工业计算机,实现数据流通。但我们发现,仅流通数据是不够的,必须利用这些数据进行推理和决策,才能发挥其最大效用。在人工智能1.0时代,大数据需要通过人转化为知识,再由人工智能进行推理,之所以未实现智能化,是因为缺少了知识自动化这一桥梁。”从智慧城市的建设到三元空间和大数据智能的理念,再到对工业4.0的分析及判断等,立足发展需求,综合分析判断,这才有了人工智能2.0的持续酝酿及诞生,且形成了大数据智能、群体智能、人机融合增强智能、跨媒体智能和自主智能系统五大技术新方向的提炼,其中,大数据智能、跨媒体智能、人机融合增强智能都是我国首提的新概念。
距人工智能2.0提出将近十年,回过头看,当时相关概念的提出还是显得很巧妙,且有前瞻性。它正确地指出了在信息涌现环境下人工智能发展可能的方向。人工智能2.0时代,五大方向的系统将作为关键的科学问题和技术解决,应用到城市、医疗、制造等实际应用中,给人们生活带来颠覆性的变化。“无人汽车、无人船、无人机、无人矿山还有各种各样的智能自主机械都会涌现,‘脑机接口’也正加速进入我们的生活……”谈起人工智能发展开启的新生活,潘云鹤眼里闪烁着光芒,但他总不忘强调在人工智能浪潮风起云涌之时,要时刻关注思考走出符合我国需求,具有中国自主特色的人工智能发展道路,“ChatGPT的诞生激发了全球大模型的研发热潮,但我们不能总是盲目跟风在拥挤的赛道,而应该像总书记说的那样勇探‘无人区’,比如ChatGPT没有顾及的视觉数据与图形知识共同驱动的跨媒体智能系统,在这一领域既有巨大需求,也可大有作为!大数据和跨媒体智能、跨媒体知识表达相结合,将是人工智能一个重要的创新方向。思维模拟之外,我们也要将精力投注在基础并不薄弱的行动模拟研究之上,推动智能自主系统、群智系统等相关领域系统性跨越性发展……”虽年入古稀,但潘云鹤对我国人工智能发展的思索和研究从未有过一刻停歇。
三次跨界:唱响人生航向的命运交响曲
西湖的碧波荡漾,苏堤的柳绿花红……杭州,是文人墨客笔下的诗意栖居,也是艺术家们灵感的源泉。而孩儿巷,这条见证了杭州沧桑变迁的古老街巷,不仅是潘云鹤童年的摇篮,更是江南文化的一个缩影。
潘云鹤的童年,虽然与苏杭的诗情画意相伴,却也多了几分生活的艰辛。他的父亲早逝,留下母亲一人肩负起养育儿女的重任。因为很早就感受生活的不易,家中兄弟姐妹几人都很懂事、很努力,不仅很早就在家庭中勇担责任,更自觉在知识海洋中孜孜以求,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轨迹。生活的重压锻造了他们坚韧不拔的性格,也让他们学会了互帮互助。
在潘云鹤的印象中,早年艰难的日子里,家中的哥哥姐姐如同潮汐般有序地交替着角色,一人踏进校园汲取知识,而另一人则留在家中照料家庭。当一人完成学业的积累便又主动承担起家庭责任,供另一个人去追逐学业梦想。这样的交替循环确保了每个成员都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他们互相扶持、共同进步。因为在家中排行靠后,幸运的潘云鹤不用过多承担家庭重任,在哥哥姐姐的指引和无私帮助下一路成长。
在潘云鹤的记忆中,家中的学习氛围很浓厚。从古典文学到武侠小说,从艺术绘画到学术巨著,哥哥姐姐的书摆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孩提时的潘云鹤,常常在灰瓦板墙挑檐的老房子里,昏黄的光线下,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巷中嘈杂的人声,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家中的藏书,直至夜幕降临。
潘云鹤从小就喜欢绘画艺术。西湖边上,浙江美院的美术展览会成了他童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色彩斑斓、线条生动的作品,激发了他内心深处对美的无限向往。艺术的种子在他幼小的心田悄然生根。五六岁时,哥哥的画作旁,总有他稚嫩的添补,那是他对艺术最初的探索和尝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临摹家中收藏的连环画,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出他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细节的专注。
随着年龄的增长,潘云鹤不再满足于临摹。1960年夏,他考入杭州艺专成为一名美术设计学生。但时运不济,因为遇上“三年困难时期”,10个月后,学校难以为继,潘云鹤被安置到镜框工厂,成为一名油漆工学徒。虽如此,他仍不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在工人文化宫的美术培训班中,他接受了美院教师传授的更为系统和专业的训练,从素描到速写,每一步都坚实地打下了他的美术基础。尽管后来因为学业转入普高,但他依然利用课余时间回到工人文化宫坚持艺术学习之旅。
1965年,潘云鹤以优异成绩考入同济大学建筑系。从美术转到建筑,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跨界,中间颇有一番思量。他的家人深知工科在解决实际问题上的重要性,他们希望潘云鹤能够走上一条务实的人生道路,但他们同样尊重并理解潘云鹤对美术的热爱。在兼顾工科的实用与艺术的理想之间,最终家人在一起商量选择了建筑学——这门既包含理工科的严密逻辑,又蕴含美术的创意表达的学科。在同济大学,潘云鹤得以将长期积累的美术功底与建筑学的科学技术严谨融合一体,使得他的学习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动荡时期也显得游刃有余。
命运的轨迹总是充满变数,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潘云鹤并没有机会做太多的选择。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湖北襄阳的南漳钢铁厂,远离了设计图纸的优雅,转而投身炼铁的热火,由此开启了他的第二次跨界之程。但即便如此,潘云鹤的才能也并未被埋没。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当时作为厂里唯一一位大学生,他自学知识,设计建造了高炉及其附属的装备,甚至送风口的细节,都展现了他的设计才能。他们硬是用白煤炼出了一般钢铁厂都无法炼制的纯铁,被视为当地的大突破,成果被湖北冶金局选中,展出在武汉工业展览馆内。他的努力和才华得到了领导和同事的认可,被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代表”。
1973年,潘云鹤被调到湖北襄阳市科委工作。在那里,他又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三次跨界。会美术、会建筑设计,炼铁也懂一些……潘云鹤俨然成了大家眼中的跨界能手,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一家企业急需研发数控线切割机,但全厂上下三十几个人,文化程度最高的是一名中专毕业的电工,潘云鹤被科委主任带领前往蹲点支援。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即使困难重重,他也不放弃,自学数字电路基础知识,最终让那台数控机床从蓝图变成了现实。随后,他被委以重任,肩负起为当地培养新一代电子人才的任务,将深奥的数字电路知识传授给襄阳地区多批电工,并师生合作为当地企业解决了一批技术难题。如在皮革厂,他设计的电子量革机取代了传统的手工测量,大大提高了出口皮革的测量精度与效率,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在毛巾厂,他参与研发的自动设备不仅能自动提花毛巾,还通过扫描技术实现了生产准备的自动化……这些创新实践,为他积累了丰富的计算机自动化基础知识,更为他之后将多学科知识融合,在计算机人工智能图像研究领域绽放异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潘云鹤优秀的技术和管理能力得到了大众的认可和赞誉,之后被委派组建襄樊市自动化研究所(现湖北物资流通技术研究所,襄樊市现为襄阳市)并任首任所长。
从美术专业跨界到建筑设计行业;又从钢铁领域跨界到数字自控技术行业,潘云鹤人生中的3次跨界,每一步都是对自我的超越。自学能力,成为他探索未知世界的引擎,使他能在广阔的知识海洋中调整航向、乘风破浪。如果说前面的3次跨界更多的是对他自我学习能力的考验和磨炼,那么当他跨入电子信息技术的大门,幸运的是一路有名家大师的提点,引领他一步一步通向人工智能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殿堂。
一路有指引:开启视觉智能跨界融通大门
1978年,当改革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潘云鹤也因此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重要阶段。彼时,浙江大学何志均教授率先在全国范围内招收计算机专业人工智能方向硕士研究生。潘云鹤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新学科的无限前景,毅然报考,从此与巍巍学府浙江大学结下了终身深厚情缘。
“国有成均,在浙之滨。昔言求是,实启尔求真……”浙江大学,这所坐落于西子湖畔的百年学府,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求是创新”的校训,汇聚了一批学术界的名家大师,孕育了无数英才。潘云鹤的恩师何志均老先生不仅是中国人工智能研究的开创者之一,还是浙江大学乃至我国信息电子工程、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的开拓者之一。他的学术造诣和远见卓识,为潘云鹤之后的学术探索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广阔的视野。在何先生的指引之下,潘云鹤结合自己的兴趣和特长,将计算机图形学、计算机辅助设计(CAD)和人工智能的结合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美术、建筑、机械、计算机、人工智能等多学科交叉碰撞,擦出了“别样的火花”。
研究生期间,通过创新融合和广泛吸取中外相关理论和经验,潘云鹤研制出“智能模拟彩色平面美术图案创作系统”。这个系统采用以图形、色相、彩度、亮度为基本元素的构图和色彩协调的知识表达和推演方法,不但可以自动快速设计图案,而且可以对每幅图案快速变换色彩。相关成果后来用到了轻纺行业,获得了全国计算机应用成果展览奖一等奖和国家科技成果奖二等奖。1983年6月,美国诺贝尔奖和图灵奖获得者、卡内基梅隆大学教授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在浙江大学参观时看到这项成果激动地评价道:“从计算机美术诞生后,我一直注意研究它,这是我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美术程序,我衷心祝贺你们的成功。”也正是这段因缘际会,为潘云鹤之后出国并获得赫伯特·西蒙的帮助埋下了伏笔。
20世纪90年代,为更进一步了解世界人工智能研究的前沿进展,潘云鹤跨出国门,先后到美国加州洛杉矶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访问深造。在加州洛杉矶大学的建筑与规划研究生院,他原打算继续在计算机辅助建筑设计领域深耕,同时肩负起培养新一代人才的重任。然而,异国他乡的学术旅程并非一帆风顺。在加州洛杉矶大学,当初与他联系的声名显赫的建筑CAD教授已调往哈佛大学,使他没法找到对人工智能在建筑设计中的应用感兴趣的同伴,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挑战。迷茫之际,他给赫伯特·西蒙教授写了一封信。回复迅速而热情,西蒙不仅邀请潘云鹤前往卡内基梅隆大学,还为他推荐了合适的导师——卡内基梅隆大学机器人研究院院长、图灵奖获得者拉杰·雷迪(Raj Reddy)教授。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这个人工智能顶尖的研究基地,潘云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学术家园,不仅深入学习了人工智能的前沿知识,还在地理信息系统(GIS)软件相关研究中展现出了扎实的编程技术能力和创新能力,并把相关知识和经验带回国。除此之外,国外在科研教学上的理念和做法也给了潘云鹤深深的启发。他观察到,美国顶尖的大学都很重视研究生教育的质量,招生和培养过程都非常严格,教授的数量甚至会超过学生,这样的比例确保了每位学生都能得到充分的关注和指导。“以培养真正能够独立思考和创新的学者为目标”,这种教育模式的启发对他后来的学术和教育管理工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潘云鹤的学术生涯中,还有一位至关重要的引路人——钱学森先生。在研究计算机图形学和人工智能的过程中,潘云鹤发现,传统的计算机图形学的工作原理,建立在对物体形状和光线途径数学计算的基础上,本质上属于逻辑思维。但现实中,人类大量的知识都属于视觉知识,对应的应当是形象思维。如果计算机图形学能加上人类大脑的形象思维,是不是就可以像人类作画一样?20世纪90年代初,潘云鹤先后负责国家“863”重点项目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就“形象思维”展开了基础研究。通过分析梳理大量著作文献等,他从“认知心理学”和钱学森的“思维科学”理论着手,综合了认知科学、思维科学和艺术理论中对心象和形象思维的理论和实验,提出了形象思维中的3个形象信息模型,为人工智能和计算机图形学注入形象思维的理论提供了支撑。这一成果得到了时年80岁的钱学森的赞扬和鼓励。在浙江大学档案馆里,收藏着钱老给潘云鹤写的一封亲笔回信,3页纸洋洋洒洒的文字中提到:“你对形象思维重要性及抽象思维之不足有深入的分析,是对1984年8月会议认识的一次重大发展,使我们对思维学的研究方向更加明确了,我们的任务是找突破口!你指出了突破口,这了不起!”
自此,发展一种基于形象思维的新型计算机技术乃至人工智能算法和模型的念头一直盘旋在潘云鹤的脑海里。“未来的人工智能一定要加上一个形象思维的‘大脑’,让人工智能在基于符号和逻辑的语言知识之外,也学会表达与处理视觉知识、听觉知识等跨媒体多重知识。”——人工智能2.0“跨媒体智能”的概念,正是在这些持续推进的想法中诞生。事实证明,伴随着多媒体技术的迅速发展,字符型智能已远远不够用,必须发展运用视觉、听觉等多媒体数据的智能,并融通使用,这也是人工智能2.0开出的一条崭新路径。
四校合并:从一流学者到一流校长
对科学研究,潘云鹤一直怀有激情,多年坚持站在科技潮头,推动我国计算机应用、人工智能研究跨越发展,他的成就赢得了众人的肯定。1997年12月,51岁的潘云鹤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也是同期最年轻的院士。但相较奖励和荣誉,他最愿意看到的是科研成果能够实实在在推动社会进步。从1993年开始,应敦煌壁画数字保护的需求,已经是浙江大学计算机系主任的潘云鹤带领团队主动承担起这份责任,他们自筹经费渠道,利用计算机技术,将敦煌壁画与雕塑转化为二维和三维的数据,并可进行真实感显示和推理,开创了虚拟现实的先河,为中国的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探索了新途径,也为文化的数字化应用技术开辟了新天地。相关课题因为潘云鹤后来被任命为浙江大学校长没能更深入地创新与拓展,每每提及此,潘云鹤都表示遗憾,但等待他的是另一份责任和新的挑战。毫不犹豫,他再一次踏上了新程。
20世纪90年代,我国高等教育迎来了黄金发展期。当时,为了适应经济发展的需求,国家对高教管理体制进行改革。浙江大学成为这场改革的先头兵和试点院校。在时任校长路甬祥的鼓励和支持下,潘云鹤被委以重任,先后出任人工智能研究所所长、现代工业设计研究所所长、计算机系主任、副校长等职。对浙江大学在这场改革中承担的使命任务,他有深刻的领会。1995年,在出任副校长不足一年之时,他被推上校长的职位,肩负起引领这所百年学府迈向新高度的重任。1998年9月,原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医科大学、浙江农业大学四校合并,潘云鹤继续出任校长,执掌新浙大。浙江大学四校合并引领了全国高校的合并大潮,敢为人先,潘云鹤坦言背负了巨大的期望和责任。
时至今日,潘云鹤还记得自己初担校长重任时,一位“老浙大人”对他讲的一席话:“你只要做成一件事情,你的校长就没白当——这件事情就是四校合并。”潘云鹤知道,讲这些话的人不仅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浙大复兴的期许。早年因为历史原因,原本实力雄厚的浙江大学经历了多学科的拆分和转移。省内同源的四校合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几十万浙大老校友共同的期盼。正好赶上国家推行高校教育改革,当时,在中央领导下,省领导的支持下,潘云鹤抓住机遇,与各方沟通协调,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完成了这一历史性的合并。合并完成后,新浙江大学成为全国学科门类最齐全的研究型、综合型大学。
但事实上,合并成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并校后内部管理千头万绪,也极大考验着校长的治校能力。作为新浙江大学的首任校长,潘云鹤为合并和提升倾注了极大心血。
并校之初,潘云鹤就提出了“创建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综合型、研究型、创新型大学”的奋斗目标,“我们不是为合并而合并,而是为了这个奋斗目标而合并;不是为规模而办,是为水平而办”。为此,他殚精竭虑、大刀阔斧推行改革,提出了一系列颇具成效的改革措施:摒弃传统学科设置方式,根据社会需求和学术研究最为活跃的前沿方向设置或重组新的学院;邀请多位海内外大师级学者出任或兼职院长,带来创新理念和方向,同时也提高学院的国际影响力;将许多原本集中在学校层面的财权、人事权、教育权、科研权下放给学院,“使运行重心下移”,以充分激发学院的创新活力,与此同时,统一规范教师晋升、考核评价及招生等标准,向一流水平看齐等。结合自身在世界顶尖高校学习的经历体会,潘云鹤推出了浙江大学新星计划,为青年教师走出国门学习国际前沿知识提供各种支持,且为“留心”“留人”制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措施;他高度重视学生的教育教学工作,提出知识、能力、素质并重的教育模式(KAQ模式);强调多学科融合对于创新研究的重要性,强力推动学科融合,培养复合型人才;主张对本科生采取“宽、专、交”三阶梯培养的方法,大胆打破专业限制。而在研究生教育方面,争取扩大博士生规模,深化专业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育方法,鼓励学生参与高水平的科研项目,以培养其独立研究和创新解决问题的能力等。他任职期间,占地8000亩的紫金港校区得以落地,为日后学校的发展保留了足够的物理空间……在潘云鹤的悉心管理下,浙江大学平稳度过了四校合并的磨合期,迅速在教学、科研等关键办学指标上实现了质的飞跃,水平与实力显著提升。浙江大学因此被教育部称为“改革的先锋、发展的典范”。历经百年沉浮的浙大,持续自我超越,迈向崭新的征程。
一生思报国:活到老,学到老,创新到老
“当学者我可以很愉悦地追逐科学前沿,当校长我也可以很愉悦地推行教育改革”,潘云鹤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似乎不管此生面临怎样的跨界未知挑战,在他这里,笑一笑,从容应对,终会有累累硕果等着收获。
也确实如此,无论是早年经历的3次跨界之旅;还是“情定人工智能”后致力于推动人工智能与图形学的结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沟通、科学与艺术的融合;抑或是排除万难引领教育改革,坚持站在浪潮之尖谋划和布局我国的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融入国家和行业发展的各个重要历史背景中,面对时代提出的各种命题和挑战,潘云鹤都做到了心生微笑,从容应对,演绎了一段非凡特别、跨界丰富的人生。
年近八十,潘云鹤依然精神矍铄,快乐地奋战在与人工智能新一轮发展浪潮的搏击之中,他相信人工智能已成为开启下一个时代的关键钥匙。为我国在相关领域实现弯道超车,走向世界一流,他愿意殚精竭虑出谋划策。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采访最后,潘云鹤写下这几个苍劲有力的字,就像他在采访中一直强调的,此生所获无不是在时代和国家发展的浪潮之中,在众多良师益友的帮助之下结出的硕果。采访中,除了文中提到的恩师,时不时还会蹦出王淦昌、苏步青、徐匡迪等这些名字,透露出满满的感恩之情。他强调,是国家,是这些恩师同伴为自己创造了在人工智能海洋里顺风疾行的天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跟这些恩师同伴一样,不惧风浪挑战,“活到老,学到老,创新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