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洪晓文、实习生陈可瑶 青岛报道
在中国沿海地区,海水深处“种”海鲜正成为一种潮流。离岸几公里到几十公里的海面上,智能化网箱和养殖作业平台,与用人工礁石、移植海草等打造的海洋牧场,不仅修复着过去被过度捕捞破坏的海洋生物资源,也让“野味”深海鱼能够规模化地走向公众的餐桌。2022年6月,中国首个海洋牧场建设的国家标准《海洋牧场建设技术指南》正式施行。截至目前,我国已建立170个国家级海洋牧场示范区。
从传统的近海与鱼塘水产养殖到走向深远海域建设海洋牧场,海洋渔业正在发生哪些变化?海洋牧场的发展迫切需要应对哪些风险和技术难题?现代化海洋牧场的未来发展方向是什么?围绕上述一系列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对中国工程院院士、南方海洋科学与工程广东省实验室(湛江)(简称“湛江湾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麦康森进行了专访。
麦康森擅长水产动物营养与饲料研究,长期致力于国家渔业发展战略研究。“随着世界人口的增加,未来食物从哪里来?解决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向海洋要食物。”麦康森表示,陆地土地资源和近海空间资源条件有限,若要确保食物供给安全以及优质蛋白质的供应充足,走向深远海是大势所趋。
中国工程院院士、湛江湾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麦康森
(头像手绘/李基礼)
走向深远海是大势所趋
《21世纪》: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就已经开始探索海洋牧场建设。发展至今,“海洋牧场”的形态和模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麦康森:“海洋牧场”的概念本身就在不断迭代更新。过去海洋牧场往往指的是增殖放流,通过在海洋中培育和释放鱼苗等生物,增加物种的洄游性,使其在成长后返回,从而增加渔业资源。这有助于保护环境和促进资源恢复。尽管一些发达国家如日本和美国在较早时期就开始了增殖放流,但并不代表这就是发展趋势,因为还有许多科学问题待解决。由于对人工放入海洋中的生物资源几乎不可能在一个固定区域内游动,而且缺乏科学评估数据,因此难以对产生的直接经济效益、环境效益、社会效益进行准确判断。同时,海洋牧场涉及诸多复杂问题,例如选择合适的物种、评估基因多样性对环境和野生群体的影响等,这些都需要进行科学研究。因此,过去“海洋牧场”是具有较强公益属性的,以政府提供资金支持为主,企业和社会资本参与很少。
然而,海洋牧场的概念也在不断演变,目前已经从最初的增殖放流和环境恢复扩展到人工鱼礁和深远海养殖等多个方面,是广义上的“海洋牧场”,既有公益性质,也涉及商业化运作。当前我们讨论的“海洋牧场”其实就已经包括了商业养殖的部分,因此社会资本得以进入。尽管目前关于“海洋牧场”概念范围尚处于探讨之中,学界还未完全取得共识,但一些沿海地区已开始探索不同的模式推进海洋牧场的商业化。
《21世纪》:发展海洋牧场,与传统的海洋水产养殖有哪些不同?这对养殖户提出了哪些新要求?
麦康森:这是一个很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现在各地都在积极发展海洋牧场,但其实投资海洋牧场和传统的海水养殖方式,面临的风险和收益是完全不同的。传统养殖在技术管理方面更加可控,因为“圈养”模式能确保投入的鱼苗都为自己所有,养殖的成败直接地取决于自身的技术管理能力。而且相比起深远海养殖,传统的近海养殖和池塘养殖整体上成本更低,受自然条件影响的风险也相对较低,养殖产品的竞争力是大规模商业化运营必须考虑的问题。整体而言,深远海养殖仍处于探索、研究阶段,仍有许多技术和科学问题尚未解决,盈利模式也仍待建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外,技术问题也是一个重要考虑因素,例如某个品种在近海养殖成功的情况下,未必能够在深远海养殖。
总的来说,考虑到陆地的土地资源和近海的空间资源条件是有限的,要确保粮食安全以及优质蛋白质的供应充足,走向深远海是大势所趋。从国家战略和科学角度来看,我们需要逐步由近及远、由浅入深地推进深远海养殖,最终实现中国海洋牧场的高质量发展。
传统养殖难被替代,海洋牧场需要规模化运营
《21世纪》:能否具体谈谈对于企业、养殖户而言,海洋牧场发展面临的风险和挑战主要有哪些?
麦康森:首先,任何商业活动都必须考虑经济效益。为了实现经济效益,就需要解决许多科学和技术问题。例如,深远海浪大流急,要考虑适合养殖哪些品种、未来市场前景如何等问题,这需要时间反复试验、筛选。此外,海洋牧场运营过程中,成本分摊也很重要。因此需要规模化集约化的建设,而大规模生产就势必要求企业做好市场营销等,建设品牌、打开销路,拉长了产业链条。另一个挑战是深远海的工程技术问题。相比近海,深海养殖虽然减少了一些病害和产品安全问题,但面临的自然灾害风险更大,因此成本也要相应增加。总的来说,海洋牧场的商业模式不太适合个体养殖户,因为他们可能缺乏足够的资金和抗风险能力。
未来海洋牧场甚至是海洋养殖的趋势,一定是集团化、规模化,并且充分发挥社会资本凝聚更多先进生产要素的力量。
《21世纪》:截至目前,我国已建立170个国家级海洋牧场示范区。未来海洋牧场能否对传统养殖方式形成替代?
麦康森:这种情况是不太可能的。中国各地区的发展存在差异,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出于成本、风险和技术成熟度方面的考虑,传统养殖模式仍然会占据相当大的比例。
《21世纪》:考虑海洋生态修复以及经济成本,你觉得比较理想的比例可能是多少?
麦康森:目前还很难做出准确预测,但总体来说,农业人口的减少必然会推动水产养殖的规模化。因为现在从事养殖业的人大多已经五六十岁,他们的后代很大概率不会从事体力劳动和农业生产。目前中国农业就业人口约20%,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规模变化,这一比例可能会下降得比预期更快,几十年内农业人口可能会降至4%~5%,这将对海洋养殖捕捞业产生巨大影响。另外,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将更多地偏向于机械化、自动化和智能化,因此从用工角度来看,养殖行业的人口将会逐渐减少。但对于传统的养殖地区来说,只要它们的空间不被其他行业挤占,并且符合环保和可持续发展的要求,就仍然会存在,因为传统养殖的抗风险能力更强一些。
我目前在研究的其中一个课题就是农业空间综合利用。从经济效益的角度来看,一片海域仅仅用来养鱼是不够高效的,或者仅用于发电利用率也不够高。这时候,基于已建设的养殖或发电的基础设施,可以把二者结合在一起,实现空间耦合利用,同时也是跨行业的融合。而这一前提是耐心资本的进入,需要企业来主导推动。包括海洋牧场在内的所有农业投资都是相对低利润的长线投资,但也有巨大的优点,即这些食物的刚性需求较大。
《21世纪》: 广东省海洋自然资源禀赋十分突出,水质环境和气候条件优良,水产品市场需求量大。你对广东发展海洋牧场,有哪些建议?
麦康森:广东具备海洋牧场发展的气候、市场和产业基础,在深远海养殖方面有先发优势,可以为中国的深远海养殖开拓道路,这也是湛江湾实验室正在做的事情。深圳的大鹏湾国家级海洋牧场示范区也是很好的探索样本,该示范区具有“资源养护+渔旅”的多重功能,通过投放人工珊瑚礁体,促进渔业种群资源增殖,提高渔民捕捞产量和捕捞收入。此外,人才是关键因素。针对目前海洋牧场领域的科学和技术问题,现有的力量仍然不足以应对,因此需要敞开胸怀引进更多人才。在此过程中,一旦出现成功产业化的案例,社会资本就有信心持续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