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牧专业当时是冷门学科。入学面试时,农学院院长冯泽芳问他:“你成绩还不错,为什么要考畜牧兽医系?”任继周回答:“为了改善中国人的营养结构。”冯泽芳笑着说:“你这口气不小!”
“假如我有点成就的话,这成就就在于走自己的路,创新的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样你开条路,就有点创新,搭个桥,就有点创新。”
1995年,任继周当选为草业科学领域首位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南京等地的多所知名高校、科研院所抛来“橄榄枝”,提供优厚待遇,高薪聘请,他婉拒道:“我热爱中国的这片土地,哪里都不去,我的根就在中国、在大西北、在大草原。”
他的书房里,各式各样的钟表随处可见,时时提醒他分秒必争。他笑着说:“这个年龄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要爱惜、珍惜我借来的三竿又三竿的时间。”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马维坤张钦姜伟超张文静程楠
小草,俯身泥淖,心随朝阳;生本柔弱,不屈不挠;而他,像小草一样,无悔贡献,把学问变成种子,撒遍山川。走近他,就像踏入一片草原,苍茫且浩瀚,富饶又沉静。
他就是我国草业科学的奠基人、中国工程院院士任继周。从立志“营养救国”,到推动中国草业科学发展,改善国民营养结构,任继周著作等身,创建了多个全国第一:第一个高山草原定位试验站、第一个草原系、第一个草原本科专业统一教学计划、第一位草原学博士生导师……
但任继周最喜欢的称呼仍是“草人”,他以年届百岁的高龄开设“草人说话”微信公众号,以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为草正名,为“藏粮于草”鼓与呼。
他说,陆地上只要有生命,草就几乎无处不在。草几乎是生态系统的底色。
他说,草不能直接当饭吃,但有了更多的草,才有更多的肉、蛋、奶。
他说,草在地面上看起来是很小的,实际上根是很深的。“草人”也应如此。
他说,草是见缝插针,不与人争。我这一辈子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哪个专业红、热门,我不考虑,我就坐我的冷板凳,一坐就是几十年。
他深情写道:“‘草人’携囊走荒谷,带泥足迹没丛芜。丛芜兴而足迹灭,正是我‘草人’的夙愿。”
他说:“我早已‘非我’,所有的东西都是社会的。”
一代“草人”的营养救国梦
身为我国草业科学创始人、中国工程院院士,任继周仍住在北京城西一套普通居民楼里。走进他的书房,各式各样的钟表随处可见,时时提醒他分秒必争。每有访客登门,谈起农业问题、草业问题,老人思维敏捷,观点犀利。
“1943年我上大学时,烽火连天、饥荒遍地,当时体重只有40多公斤。怀着‘营养救国’的志向,我选择到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学畜牧。”任继周回忆说,“我认为,中国要富强,就得提高国人营养水平,有肉吃、有奶喝!”
1924年,任继周生于山东省平原县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早年选择从军报国,二哥任继愈和三哥任继亮发奋图强、读书明志,分别成为我国著名的哲学家、史学家和经济学家。和那个年代许多立志救亡图存的国人一样,年少的任继周也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怎么做才能改变现状?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小学毕业后他被迫离开家乡,随家人辗转鄂川渝等多地,亲身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动荡中继续求学之路。
战火纷飞的岁月,各类书籍打开了任继周探索知识的大门。四川江津国立九中三间又小又破的图书馆,成为他记忆中的珍宝。蜷缩在低矮的书桌上,他做完图书馆的数学、英语习题集,又背诵四书五经……
大量阅读在他心里产生科学改变世界的想法。看到范长江撰写的《中国的西北角》时,他更坚定了追求真理、救亡图存的决心。他感慨:“这批人,真是圣洁啊!为了民族,为了民主,为了思想,千辛万难,走那条艰苦的路,了不得!他们都是纯洁的爱国勇士、志士,我很羡慕这一批人。”
“继周是可造之材。”任继愈给父亲写信,决定省吃俭用,支持弟弟就读重庆南开中学。这所学校一年的学费是任继愈10个月的工资。18岁的任继周既内疚又感恩,发誓不辜负哥哥期望。他拼命学习,除了高二课程,还自学高三课程,希望提前一年考上大学。最终,学业出色的任继周考入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
选择这所大学和南开中学读书的经历有关。高中学习太累时,他常到南开中学对面的畜牧试验场短暂休息。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看着悠闲散步的牛羊,他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任继周年轻时体弱多病,他身边的同学朋友也多如此。“与西方相比,我们的食物还是以填饱肚子为主,摄入动物性食品太少。中国人营养不改变,不可能成为一个强国。”早年贫弱的记忆让任继周决定报考畜牧专业,以改变国民营养结构为己任,让国人更强壮。
畜牧专业当时是冷门学科。入学面试时,农学院院长冯泽芳问他:“你成绩还不错,为什么要考畜牧兽医系?”任继周回答:“为了改善中国人的营养结构。”冯泽芳笑着说:“你这口气不小!”
“草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1946年,我国现代兽医学奠基人之一盛彤笙教授,在甘肃兰州创办了当时的国立兽医学院(甘肃农业大学前身)。首任院长盛彤笙托国立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教授王栋为他物色一位能去西北做草原研究的学生。
1948年,任继周大学毕业,王栋推荐了吃苦好学的任继周。为将任继周培养成草原研究方面能独当一面的人才,盛彤笙希望他再进修一两年牧草学。于是,赴兰州之前,任继周以助教身份,师从中国草原科学奠基人王栋,进修草原与牧草学。从此,他与草结下不解之缘,并发出“草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的承诺。
盛彤笙先生曾说过改善国民营养,西北草原很要紧。他的观点说到了任继周心坎里。他专门复信盛彤笙,以表心志:“生愿郑重申明,于明年进修期满后,保证赴兰,绝对秉承吾师指示,于进修期间不兼做研究生或兼营任何副业,专心攻读牧草及有关科学,以期确有所进益,以报吾师厚望于万一。”
临行前,王栋赠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与牛羊同居,与鹿豕同游。”任继周谨守老师教诲,一干就是一辈子。
1950年,26岁的任继周带着家人奔赴大西北。由于路况极差,他们乘坐的旧式汽车不断抛锚,从西安出发后,一路走走停停,颠簸了21天才到兰州。
到了兰州,没有授课任务和节假日时,他就奔赴野外开展草原调查研究。
1951年8月,刚来兽医学院不到一年,王栋受邀领导西北草原考察团,前往河西走廊皇城滩、大马营草原开展调查研究,任继周就在此列。考察中,丰富的草原类型、种类繁多的生物,还有书上出现过的事物鲜活地“站”在面前,令任继周如痴如醉。他说:“甘肃横跨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内陆河流域的荒漠地区,从湿润到干旱,从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原类型非常丰富,我可不能放过这块宝地。”
在这块他视为“最佳野外实验室”的地方,任继周不知跑破了多少双皮靴,踏遍了多少次草原,一次又一次给中国草业科学带来惊喜、注入动力。
1954年,任继周执笔出版了我国第一部草原调查专著——《皇城滩、大马营草原调查报告》。这是我国第一本由草原专业人员完成的草原调查报告,为今后提出草原类型等学术理论奠定了基础。
1956年,任继周来到祁连山区的抓喜秀龙草原,把两顶帐篷扎在海拔3000多米的马营沟上,建立起我国第一个高山草原定位试验站。他说,试验站必须建,因为不到具体环境,无法知道草原变化规律。
草原科考,甘苦自知。“夜闻狼嚎传莽野,晨看熊迹绕帐房。浓烟滚滚难为炊,寒风瑟瑟透衣裳。”任继周曾用诗描写当年考察过程的艰难。
最头痛的是虱子叮咬。虱子会悄悄爬进内衣使科考人员瘙痒不止、坐卧不安。任继周特制了一件上下衣相连的工作服,希望在人虱之间建立隔离膜,阻止虱子入侵。但骑在马上不到半小时,脖子上会出现稳定痒点,用手贴着皮肤一摸,就会按住一个又大又饱满的虱子。
一位生物学教授教他用杀虫剂浸泡衣物,晒干后穿在身上,下乡时昼夜不脱,虱子来了就会中毒而亡。这一招果然灵,根除了虱患。那个时代常见的是六六六粉,虽然知道它的残毒对人体有害,但别无选择。
长期野外作业,同样损耗着他的健康。在草原深处宿营,晚上的正餐是一碗面片汤,外加一碟枯井盐碱水腌制的韭菜,腌韭菜又苦又涩难以下咽,久而久之,任继周吃出了胃病。
回忆起这段极其艰苦的经历,任继周笑笑说:“一点也不苦,带给我更多的是福气。”因为很多科研成果和重要发现,都来自穿毒衣、吃苦菜的那些日子。
在这里,任继周和团队摸清了草地生态系统一年四季的变化,在全国率先开展了草地围栏、划破草皮改良草原、高山草原划区轮牧等多项研究工作。后来声名远播的燕尾犁也是这一时期的成果。
一片又一片草原,助力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成长。沿着草原指引的报国之路,他坚定不移地走向更远的前方。
“我们草人爱的不是红桥绿水的‘十里长堤’,而是戈壁风、大漠道,这是我们应融入的生存乐园。”任继周说。
为草正名
如果说袁隆平的梦想是“禾下乘凉梦”,那么任继周毕生追求的则是“牧草比肩看稻粮,畜群如云接天外”。
尽管创建了草原科学的多个第一,但任继周清楚,所做工作离当年自己提出的“让国民吃上肉、身体变强壮”的梦想还很远。
改革开放初,年近花甲的任继周认为,必须改变农业种养结构,在保护耕地的同时,大力发展草业,种草养畜,藏粮于草。在他看来,作为面积较大的土地类型和世界三大食物来源地之一的草地,如果得不到重视,就是资源浪费。种草与种粮,能同生共荣;草地与农业结合,农业生态系统能焕发新貌。
任继周建议传统耕地实行草地与粮田结合的草田轮作,以增加土地生物量,提高经济效益。他在黄土高原进行草田轮作试验,把20%的土地种草,80%的土地种粮,5年一轮回,粮食总产量提高40%,单产提高60%,肥料用量减少三分之一,用水量大约节约17%,整体经济效益大约增加1倍,地越种越肥。
新的研究成果和思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成型:同样的土地和水资源,如果生产牧草,可收获的能量和蛋白质都比谷物多,既能使口粮和饲料供应有余,还能保障民众膳食结构。牛羊吃好了,民众从中摄取的营养价值就高了,膳食结构也会改变。
任继周此时的观点短期内还没有得到决策部门认可,但他努力为草业正名,追寻着心中未曾改变的报国梦。
1982年10月,中国畜牧兽医学会第五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在贵州召开。当时全国农业部门的厅长们普遍为粮食奔忙,而时任贵州省农业厅厅长赵庆儒拉着任继周谈起了贵州草原问题。这个时候,关于我国南方能不能发展草地畜牧业的问题,受到热议。部分学者认为南方植被顶极群落是森林,应该发展林业,发展草地畜牧业将造成水土流失。部分科学家有不同观点,双方争论激烈。
任继周坦诚地提出他对传统农业系统的意见,并陈列草地农业的优胜之处,支持建设草地畜牧业的主张。后来又于1983年12月6日、7日分两天、两大版在《贵州日报》上发表《关于我国南方建立草地农业系统的问题》,引起广泛关注,也从此与贵州结下不解之缘。
为了进一步回答我国南方能否发展草地畜牧业,在农业部门项目支持下,任继周任科技组长,和组员们共同执行湖北、湖南、贵州三省南方草地试验示范区建设项目。在该项目进行中,他们又先后在“七五”“八五”“九五”时期得到科技部(国家科委)项目的支持以及国际援助项目的支持。
依托这些项目,他们建立了贵州高山试验站,由贵州省农业厅与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合办,试验站又与贵州省威宁县合办灼圃示范牧场,再扶持专业大户,给予贷款,并帮助建设、管理草地畜牧业的营运,联合组建了经济实体灼圃联户示范牧场,形成了“灼圃模式”。
这个模式取得了显著效果:探索出成熟的栽培草地建植技术和天然草地改良技术;建成了7800多亩的示范牧场;培养了一批干部和懂得草地畜牧业管理的现代农民;建立了草地农业系统的雏形,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我国南方发展草地畜牧业可行,得出了南方是发展草地畜牧业的理想场所的结论。
即便把“灼圃模式”放在40年后的今天来看,人们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实用性和前瞻性,叹服于任继周等老一辈草业科学开拓者的战略眼光。
在项目执行中,任继周逐步形成了草地农业系统构想,他希望打造一个能满足现代人的食物结构,并使得生态和生产两者兼顾而能持续发展的现代农业系统。
2013年7月,已是鲐背之年的任继周,联合8位两院院士,向有关部门提交了《关于我国从“耕地农业”向“粮草兼顾”结构转型的建议》,受到有关部门高度重视。
201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大改革创新力度加快农业现代化建设的若干意见》提出,加快发展草牧业,促进粮食、经济作物、饲草料三元种植结构协调发展。
看到文件,他说:“我们要大力发展草地农业,学会充分利用一切农用土地资源,向草山要肉要粮,既要生产人粮,更要生产畜粮,最终使人吃人粮、牲畜吃畜粮。”
在他看来,草地农业是生态安全和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突破口之一。如今,草地固碳、保水、调节气候乃至文化传承的功能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
任继周说:“假如我有点成就的话,这成就就在于走自己的路,创新的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样你开条路,就有点创新,搭个桥,就有点创新。”
“我的根在大西北、大草原”
任继周的书房里,一直挂着任继愈为他题写的对联:“涵养动中静,虚怀有若无。”
他说,上联是二哥在勉励他,不管外头多么纷繁复杂,心里要平静;下联则是提醒他,不管贡献多大,在无穷无尽的大自然中,这些贡献可忽略不计。
这是他晚年的座右铭,也是一位“草人”的人生写照。
人生路上,任继周曾经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他却把一辈子献给了中国的草业科学事业,无怨无悔。
1995年,任继周当选为中国草业科学领域的首位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南京等地的多所名校、科研院所抛来“橄榄枝”,提供优厚待遇,高薪聘请他到东部地区工作。他婉拒道:“我热爱中国的这片土地,哪里都不去,我的根就在中国、在大西北、在大草原。”
只有2002年,他的工作单位有调整。要办好研究所,必须并入一所高校,兰州大学邀请了他。因为兰州大学学科齐全,基础好,可以不离开西北,他乐意加入。
2002年4月,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并入兰州大学,重新组建成为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在任继周及其团队努力下,兰州大学草业科学在全国高校率先进入“211”和“985”工程学科建设。2017年,草学学科入选国家“双一流”学科建设名单。在全国第三轮、第四轮学科评估中,“草学”一级学科均获全国第一。
身边的学生说,任先生身上好像总有一团火,能够点燃身边每个人的“内核”。他深爱着草业科学这份事业,关心着年轻人的成长成才,为他们寻找研究方向,带领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一竿子插到底,每当有人取得学术成绩时,他都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鼓掌喝彩。
80多岁时,任继周还笔耕不辍,研究中国农业史,写出了《中国农业系统发展史》一书,90多岁还出版了《中国农业伦理学史料汇编》《中国农业伦理学导论》等著作,开创了中国农业伦理学研究的先河。年初,他注册了“草人说话”微信公众号,发表跟草业科学有关的想法。
他说:“当我从心底深处翻腾出这些影像和思虑,敲击键盘变成文字,把它们展示给读者时,我真的融入这个时代之中了。心里总有一丝丝生机荡漾而出,我与世界产生了新的融合感。”
这两年,任继周听力减退,视力下降,腿脚也不便,他还坚持工作学习。他书房里有一面特别大的投屏,方便他查看文件和资料。各式各样的钟表随处可见,时时提醒他分秒必争。他笑着说:“这个年龄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要爱惜、珍惜我借来的三竿又三竿的时间。”
倾尽家中积存,帮扶有志青年,衬托出他超脱世俗的精神追求。自2020年起,任继周在兰州大学、南京农业大学、北京林业大学等高校捐资设立奖学金,累计捐款625万元,以奖掖后学、传承创新。今年7月9日,他又拿出多年省下的50万元积蓄,捐资设立甘肃农业大学草业科学奖学金。
任继周说:“舀一瓢水,还一桶水,每个人都这样做社会才能发展。我捐点钱作为奖学金,希望学院更加发展繁荣,走在学科前沿。”
这是他期盼科学研究后继有人、薪火相传的朴素情感。在漫长的时间里,脚踏山川大地,任继周做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维度。岁月在他的脸庞上雕刻出一道道褶皱,那是饱经风霜的时光印迹,但他依然目光如炬。
甘肃农业大学校长柴强说,他们将继承和发扬任继周院士胸怀天下的家国情怀、诲人不倦的育人品格、严谨包容的学术精神,培养更多具有家国情怀和科学精神的草业优秀人才。
任继周的学术风骨、家国情怀还被学术界广为传颂。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党委书记张大伟说:“以任继周院士为代表的老一辈科学家身上表现出的自强不息、奋斗创新的科学探索精神,是我们铸院魂和打造优秀学院文化精神的主线,我们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
(《瞭望》2023年第44期)
责任编辑:王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