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10年前那一份出于良知的坚持,当三峡蓄水175米高程时,历经千年浮沉的国宝“白鹤梁题刻”将永沉江底,并在此后30年内被泥沙淤埋。对于后人而言,涪陵城北江心上“白鹤绕梁、石鱼出水”的丰年美景也将彻底成为传说。
请记住这位已76岁高龄的学者:中国工程院院士、中科院武汉岩土力学研究所研究员葛修润。
正是他凭借数十年的力学积淀,用科学和良知为千年题刻画上了最完美的句号:2009年5月18日,白鹤梁水下博物馆建成开馆,成为世界唯一的遗址类水下博物馆。
日前,由葛修润主持的“白鹤梁题刻原址水下保护工程”以最高票荣获全国文物保护科学和技术创新奖一等奖。
千年一缘:当院士邂逅石刻
在重庆涪陵江心,有一块长约1600米、宽15米的天然巨型石梁,因早年白鹤聚集梁上而得名“白鹤梁”。
从唐朝广德元年(公元763年)以来,当地人民用刻石鱼的方式将历年来的枯水位镌刻在白鹤梁岩壁画上,至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
史料记载,“值石鱼出水,历代文人雅士治舟来白鹤梁上,驻足流连,吟诗作赋,题铭江心。”而今,白鹤梁以它精湛的石刻艺术、优美的诗文词赋、历代名人的遗文墨宝、天人合一的人文景观、枯水标志的水文记录赢得了“世界第一古水文站”的美誉。
但是,随着三峡工程建成蓄水,这一千年“水下碑林”将没入水下,“永无天日”。因此,在三峡库区1087处文物中,白鹤梁最早被列为“国宝级”文物,号称“三峡一号文物”。
如何让白鹤梁“绝境逢生”成为三峡文物保护工作者的一道难题。大家纷纷建言献策,并形成两大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天津大学的“水晶宫”方案,方案建议建造水下保护壳将主要的题刻罩起来,里面是空的,人可以进去,类似一个有压容器;由于外部压力非常大,只要有一个地方破损就很危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风险会越来越大。经过多次讨论后,“水晶宫”方案于1998年被彻底否定。但随之带来严重的后遗症:似乎修建白鹤梁水下保护工程的路是一条“绝路”。
第二个方案可以概括成“就地保护、异地陈展”方案。所谓“就地保护”实质就是“就地淤埋”。先给白鹤梁进行加固,任由水下泥沙对其进行淤埋,然后在岸上按1∶1的大小进行复制。等将来经济和技术水平成熟后,再由子孙后代进行挖掘。实际上,这就等于向全世界无声地宣布,我国无法在水下原址保护祖先留下的千年瑰宝。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可见一斑。
眼看三峡水库蓄水在即,新的合理保护方案迟迟未见,定于2001年2月在涪陵召开的评审会似乎事先确定要按第二个方案实施。
就在有关的工程设计已经着手实施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在涪陵会议召开前一周,葛修润作为评审组专家来到北京,在国家文物局,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白鹤梁。在详细了解和查看了有关资料后,他感觉如果按照原定方案执行,那“白鹤梁就是被抛弃了”。
出于一名知识分子的良知,他当即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了一种名为“无压容器”的解决方案。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涪陵,见证长江千年涨落的白鹤梁依然静静地立在原处,默默等待着能为它题刻重生之人。而这份情缘似乎早在千年之前就已定下。
“不顾”大局:要为子孙后代负责
在从北京返回上海的火车上,葛修润几乎一夜未眠,他反复思考自己白天提出来的“无压容器”方案。
虽然未曾谋面,但白鹤梁早已让他魂牵梦萦。在上海短暂休息一天后,他又紧急赶往重庆。像阔别多年的恋人见面一般,葛修润在见到白鹤梁的第一眼就醉心于它的珍奇和瑰丽。在实地考证之后,更加坚定了他对“无压容器”方案的信心。
然而,就在涪陵会议召开前夜,有关部门的领导找到他,告诉他“即将通过的方案是经过10年研究的结果,会议必须通过”。希望他主持评审时能从大局着眼,不要影响三峡工程整体进程。
该领导的一席话让葛修润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一方面,他必须考虑世纪工程建设大局;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违背一名科技工作者的良知。沉思片刻后,他同意服从大局,但希望会议能给他一点时间陈述自己的看法。
此后一天半的会议里,葛修润严格遵守规定,基本上没提任何自己的意见,原定方案也顺利通过。会议结束前,葛修润获得半小时发言时间。他把这些天来不断完善的“无压容器”方案全盘托出。
“‘无压容器’方案就是,如果利用水晶宫把白鹤梁罩起来以后,外面的长江水跟里面的水是相通的,通了以后压力必定是一样的,外面作用一个压力,里面反作用一个压力,就抵消掉了,因此它就相当于零压力……”
葛修润越讲越兴奋,他一口气画出了8份草图。现场鸦雀无声,下面的评委、专家和官员都被他精彩的发言吸引了,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现场工作人员也在会议纪要里写道:“已经通过方案。但现在通过的并不是理想方案,有专家提出的方案是值得上级领导考虑的。”
虽然大家对“无压容器”方案表示认可,但是原有方案已通过审议,要改变绝非易事。会后,一些官员找到葛修润解释说:“葛院士,您的方案我们听起来不错,也许前几年就照您这个方案做了,但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三峡工程再过两三年就要开始慢慢蓄水了,时间已经非常短了。”
倔强的葛修润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放弃。他深知:如果不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来保护白鹤梁,将是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失职。“我们必须要对子孙后代负责!”
五次上书:一位知识分子的良知
涪陵会议结束后,葛修润回到了上海。会议的无功而返,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
“如果三峡一号文物就此淤埋,不仅会成为三峡工程的一大败笔,还会引来外界的责备和嘲讽。”他反复思量,整天闭门不出,思考良策。
“为什么不写信给总理呢?”妻子的话让焦急的葛修润眼前一亮。
稍稍整理思绪后,他将“无压容器”的方案在信中详细进行了介绍。2001年3月23日,在妻子的陪伴下,他来到邮局,寄出了这封沉甸甸的“人民来信”。
很快,葛修润就接到了国务院一位工作人员的回信,工作人员在信中告诉他,信件已收悉,他们将尽快整理,之后呈总理审阅,感谢他对三峡工作的关注。
葛修润一下子高兴起来,他开始托人打听信件的进展情况。后来得知,朱镕基总理对信件进行了圈阅。再后来,一连好多天过去了,有关他的信件却没了音信。
无奈之下,葛修润找到中国工程院,以个人名义写了一封“院士建议书”,通过中国工程院的文件向上报送。
文件报上去后,依然不见回复。这时,有位朋友告诉他,有一本“内参”或许可以帮到他。于是,他又赶紧把整理好的材料发过去。之后,他又陷入等待之中。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葛修润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三峡蓄水迫在眉睫,如果现在更改方案,白鹤梁尚存一线生机,否则将永远无法挽回。
这一年,葛修润67岁。他再次来到中国工程院求助。经过他多次恳求,中国工程院决定以工程院专报信息直接帮他把建议呈送总理办公室。
同时,葛修润找到时任中国工程院院长的宋健,由宋健以国务委员的身份把建议转给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厅,并在建议中批示:“请听听院士的呼声。”
在经过5次上书之后,葛修润的辛苦终于换来回报。2001年8月,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办公厅决定考虑启用葛修润提出的“无压容器”方案,但必须进行可行性研究。
消息传来,葛修润的眼眶湿润了,半年来的奔波劳顿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自己与白鹤梁更近了。
葛氏题刻:科技让历史、艺术和长江同在
经过3个月的可行性研究后,工程进入设计阶段。由于工程的复杂性,设计单位还邀请中科院武汉岩土力学研究所、上海交通大学等8家单位分工开展专项研究。
最终形成的设计方案决定,整个保护工程分为水上陈列馆、参观交通廊道和水下博物馆三个部分。
其中,难度最大的水下博物馆全部充水,让题刻长年浸于水中,观众可在耐压通道,通过观测窗口,在数十米的水下隔水观赏题刻。由于该设计实现了水下内外压力平衡,消除了发生损伤破坏和崩溃的危险,加上施工期短、造价低等优点,“无压容器”水下博物馆方案得到多方专家的好评。
2003年2月13日,白鹤梁原址水下保护工程正式开工。
在长达6年多的建设期间,葛修润不断往返于上海、武汉、重庆三个城市,个中辛酸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而他对工程的精益求精更是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
在一次例行检查中,葛修润发现有一支施工队伍整体水平都不行时,他直接找到该公司负责人,拍着桌子说:“你们这样做会留下千古骂名,必须换人!”院士的坚持使得该负责人只好妥协。
受三峡工程提前一年蓄水到156米影响,白鹤梁水下主体工程修建少了整整一个枯水季。面临“背水一战”的困境,葛修润和来自大桥局的建设者们与江水赛跑,经过紧张施工,完成了水下主体工程的抢修,为整个工程奠定了坚实基础。
2009年1月,工程因经费问题被拖延。当时躺在病床上的葛修润焦急万分,在他的召集下,工程各方负责人到医院开会,他厉声说:“要是耽误了时机,国家再给100亿元,工程也建不成!”最终,大桥局等参建单位同意垫支,问题得到解决。
如今,白鹤梁水下博物馆已建成开馆,并成为三峡库区一颗璀璨的“水下明珠”。
2010年11月24日,由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庆市文物局联合举办的“水下文化遗产的保护展示与利用”国际研讨会在重庆召开。
当十多位国际专家参观完白鹤梁水下博物馆后,一致称赞这里是“世界上第一座文物遗址性水下博物馆”。
从世界最古老的水文站到世界唯一的水下博物馆,跨越千年时空,历经十年抢救,“水下碑林”终于涅槃重生,而属于葛修润的那一笔题刻却从未停笔。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现在工程虽然基本建成,但是他还想“建成一个精品工程”。
“还要设计和安装残疾人参观通道,让它更人性化。”
“再增加40盏LED照明灯,让题刻更清晰。”
“随着三峡成功蓄水175米,给白鹤梁带来的新问题还需要研究。”
谈起白鹤梁,葛修润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他时而思考,用现代岩石力学科技不断题刻出完美的图案;他时而探求,用知识分子的良知生动诠释出永恒的真谛;他时而微笑,用敢为天下先的精神续写着中华文化新的传奇。
(来源:中国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