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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易独家专访:一门六院士,半门皆教师

2022-04-01   人文清华讲坛   阅读量:334

    “一门六院士,半门皆教师”,用这句话来形容清华大学环境学院钱易教授的煊赫家世毫不为过。这六位院士,分别是无锡钱氏家族中钱易的父亲国学大师钱穆,堂兄力学家钱伟长,以及物理学家钱临照,工程力学家钱令希,经济学家钱俊瑞,和钱易自己。听到别人介绍自己是中国工程院第一批女院士时,钱易曾说:“不要叫我院士,请叫我老师。因为做老师是我真正喜欢的事情。”

    钱易对教师的满腔热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母亲张一贯。从小跟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钱易,受到了母亲怎样的影响?而钱易与钱穆的父女情,从抗战烽火到两岸数十年相隔,再到重聚,又经历了怎样的波澜?

本期内容

01:24 慈母恩重一世难忘

06:45 父女情深绵延两岸

24:33 进入同济初识环保

28:34 考上清华投师名门

34:16 走上讲台教书育人

40:47 访学美国打开视野

本期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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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易,环境工程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致力于研究开发适合中国国情的高效、低耗废水处理新技术、难降解有机物生物降解特性及其处理机理和技术;致力于推行清洁生产、循环经济和可持续发展、生态文明建设,积极对国家环保决策献计献策并参与环境立法工作。她曾主持多项科研项目,截至2016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3次、三等奖1次, 国家科技发明三等奖1次, 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一等奖2次、二等奖2次,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1次。她曾任世界工程组织联合会副主席、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全国人大代表等。

慈母恩重一世难忘

    张小琴:钱先生,您母亲是一位教师,也是一位知识女性,是吗?

    钱易:对。

    张小琴:在她还上学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女子求学之要》,提到“无论男女,皆当自立,如何自立?非求学不可”。

    钱易:我们最近这两年才在苏州档案馆内发现这篇文章,很惊讶,我母亲的观点很对,她那么早的时候就在讨论妇女的独立,我们看了都很感动。

    张小琴:您对妈妈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钱易:我妈妈在外工作,任务很重,工作也很好。在家还能把家都管起来。那个时候抗战,我父亲在西南联大,我们在苏州,两边不能联络,我父亲都不能寄钱回来,所以家里的经济支出全部靠我母亲一个人赚钱。

    张小琴:她一个人养活你们五个孩子?

    钱易:对。那时候奶奶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很不容易。我母亲有很多好方法。我们当时住在苏州耦园,房子的外边是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树,还有假山和湖。一到秋天,桂花成熟了以后会自己往地上掉,像落叶一样,我母亲想出一个办法来,拿了一个大床单铺在桂花树下面,她拿一个竹竿打树,结果桂花都落在床单上,然后她把桂花收集起来洗干净给我们做吃的,桂花糖浆、桂花炒菜,总而言之,做又香又甜的菜给我们。

    张小琴:在耦园住了几年?

    钱易:我大概一岁半住进去,估计住了有十七八年吧,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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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琴:您在家里是三个儿子之后的第一个女儿,特别受宠吗?还是妈妈对你要求比较严厉?

    钱易:也没有特别严厉,也没有特别受宠,她对子女很平等。我妈妈很少说教,但是在行动上很会教育孩子。举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我的三个哥哥都是小学上了五年级后,由我母亲做主,不上六年级,直接读初中,一般家长不会这样做。因为她了解小学教育的计划,她说一般六年级都是把前面五年学的东西再复习总结,假如前面学得很好,六年级不用上。所以,我三个哥哥都是16岁就上了大学。

    然后到我身上也是这样。我三年级的时候得了一次重病,在家里休养,待了有两个多月,学校里的课落了很多,我妈妈说你现在先别上学了,跟着我,我给你补。她帮我补课,到了暑假,她说你已经可以去考四年级了,我给你补的课程都已经补到四年级的上学期了,这样我生病不但没有耽误时间,反而跳了一级。

    我觉得她特别会做老师,她了解小孩学习的规律,对启发孩子的智力很有方法。

父女情深绵延两岸

    张小琴:您父亲钱穆先生在耦园也住了一段时间。

    钱易:1939年,我父亲比较完整地住了一年,他陪我奶奶,那时候还没有到西南联大。

    张小琴:那时候您几岁?

    钱易:顶多三四岁。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他从昆明回来了。北大当时的校长是傅斯年,跟我父亲不太对头,他不聘我父亲回北大,所以我父亲就到无锡的江南大学教书。他是无锡、苏州两地跑,1948年他到广州去了,前前后后在耦园又有两年多。

    张小琴:那个时候钱穆先生已经写了《国史大纲》是很有名的国学教授了。您当时知道这些吗?

    钱易:不知道。反正知道他在大学教书,具体观点不知道。1948年,他们几个朋友决定一块儿到香港去,那时候我们都在苏州。我父亲后来说,没想到他这一走,会跟家里分隔这么长时间,他当时觉得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工作而已。

    张小琴:也没有正式地告别过?

    钱易:没有。他先到广州,在广州待了一年多到香港。

    张小琴:妈妈怎么跟你们解释父亲不在身边的事情?

    钱易:我妈妈就说他到哪儿了,接到他的信会告诉我们,开始还可以通信,后来慢慢没法通信了。

    张小琴:妈妈会读爸爸的信给你们听吗?

    钱易:这个我都记不得了。但是抗战那八年,我父亲跟我们分开七年,这段时间我母亲跟我父亲通信,我爸爸居然把我母亲的信都留着。他去世后,我继母收拾他遗物时发现了我母亲的信。我分析父亲一直保留着这些信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觉得这些家信太宝贵了,不舍得扔,另外在西南联大的时候纸张困难,所以他就用信的背面做读书笔记,这些读书笔记对他也很宝贵,所以不能扔。我继母发现以后,觉得这种笔记也要放到他的全集里去,就交给我二哥帮忙整理。她说你既可以看看你爸爸的笔记,又可以看看你妈妈的信,我们家里的人都看了,都感动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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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琴:这一张纸上,一面是妈妈,一面是爸爸。

    钱易:妈妈写的信让我们很感动,每封信都向我爸爸汇报家里的情况。一是事无巨细地报告几个孩子的情况,缺点、优点都会讲,有哪些可爱的地方,哪些不懂事的地方。还有一个内容就是真真实实地讲当时经济的情况,今天买东西花了多少钱,家里只剩下多少钱。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候生活的艰辛,然后也看到我妈妈怎么治家,真的很困难。

    张小琴:您看到这个手稿的时候有没有看一下父亲的笔记。

    钱易:说老实话我没怎么看。都是他自己读书的心得,或者抄一些东西,我都看不懂。就像我父亲出版的书我都看得不多,我不太能看懂。

    张小琴:您跟父亲过了多少年之后开始重新通消息?

    钱易:那时分隔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开始的时候,我大哥还代表家里跟我父亲通信,但是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法联络,所以就断了联系,一直没法交流。1979年,复旦大学有一位教授,他是搞历史的,到香港去见到了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的院长金耀基,谈起了我父亲。他问钱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金院长说钱先生很好,现在在台湾。复旦大学的教授回国之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家里,金院长也从那个教授那儿拿到我们家的联系方式。这个金院长特别好,他安排了一次聚会,让我们和我父亲、继母都到香港去,在那里见面,那次见面是1980年。那次见面我没去成,因为我和三哥钱逊都在清华教书,当时北京市有规定,去香港探亲,一家只能去一个人,后来我们就决定我哥哥先去。因为我那时已经有了消息可以到美国去做访问学者,我可以趁去美国的时候再找机会。我三哥,我苏州的两个哥哥,还有我妹妹,四个人到香港去,见了我父亲和继母,那是分别三十多年后第一次见面。

    金院长对我们真是关怀备至,他又在1981年年初安排了一次见面,邀请堂兄钱伟长去跟我父亲见面,而且让我作为钱伟长的助手也去。结果那年我跟钱伟长一块儿去见了我父亲,在香港住了半个多月。

    张小琴:您还能回忆起来跟父亲在香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吗?

    钱易:我父亲跟我继母来接我,我从这边坐火车过香港的边界,然后在一个火车站见面。我记得很清楚车站有那种滚梯,那时候大陆没有,我还觉得很新鲜,我从电动滚梯上下来,他们两口子就在底下等着。因为事先看了照片了,他们还能认出我来,我当然也事先看了他们的照片了,所以很容易就认识了。

    张小琴:爸爸跟您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钱易:我当然是叫他,他也叫我小时候家里的名字。因为我是老五,所以他就叫我阿五。我跟我爸爸那段时间一块儿吃饭,一块儿散步、谈话,我说金院长给安排的地方真好,就像在家里一样。我爸爸就说,这怎么能跟家里比呢?你一定要到台湾家里来一下,我们好好地过一些日子。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他们也记着,后来等到我父亲生病了,我继母出的主意,让我先去台湾探望。

    最好玩儿的是,他还把我当作小孩。比如在香港,有很多他的老学生还在香港工作,也来看他,我也跟他们谈话。我父亲等他们走了以后就跟我继母说,钱易还真长大了,她会跟人谈话了。其实那时候我也四十多岁了,很有意思。

    张小琴:后来台湾开放允许大陆同胞探亲之后,您是第一个去台湾探亲的人,那次陪伴父亲很长时间?

    钱易:27天。我父亲在我探亲回来以后的春节写了一副对联——“飞越欧亚廿七天相依亲情应犹在,海峡两岸四十年阻隔伦理有若无”,生动地描绘了我们的相见。当时我正在荷兰德尔福特大学担任访问学者,是从荷兰直接飞到台北的。本来计划待一个月,后来因为台湾闹事,要把我抓起来,等等。很多朋友,我父亲的学生都劝我说早点走,所以就提前了。

    张小琴:您在那儿受到当局的阻挠?

    钱易:不是当局,就是民进党阻挠。当时搞得很紧张,我父亲也很生气,骂那些人根本不懂得亲情、不懂得伦理道德,我们父女好不容易见面,他们竟然这样捣乱。所以我们还得瞒着我父亲,外面的事不敢详细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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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琴:能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给父亲尽孝,很珍贵。

    钱易:我也觉得非常珍贵。看着我父亲身体慢慢好起来,我走的时候跟我去的时候真是不一样了,但是没有料到他后来这么快走了。

    张小琴:有告诉父亲您在大陆做什么吗?比如您其实也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学者了。

    钱易:那我都没有讲。但是我父亲跟我们接触以后,他真是感觉很欣慰,他看五个子女都教书,我们的配偶又都是教师,特别满意。他还问我们的子女的情况,我们都给他汇报,他觉得都很好。他们因为在外面对大陆有很多不正确的印象,认为大陆肯定苦得不得了,觉得大陆的教育可能条件不好,他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家,他认为正确的家风都继承下来了,所以他很欣慰。

本播客根据2019年7月3日

在钱易教授家中

对她的访谈内容整理而成